八月的忧伤

　　鸽子，栖息在绿树掩映的红瓦屋顶，梳理着洁白的羽毛，踱着优雅的步子。她展翅，却不高飞，盘旋低回，围绕着家画着大小不等的圆。炊烟袅袅升起，是呼唤倦鸽回家的讯号。八月炙热的手，推开记忆的大门，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鸽子，梦中回到了我的故乡。
　　故乡，八月的夜晚。风送来丝丝的凉爽，大地褪去喧嚣的炎热。夏虫鸣唱，演奏着不知名的乐曲。天幕上的星，撒下一丝朦胧的光芒，依稀看到不远处的田野是无垠的墨绿。层层叠叠的玉米正扬起花，披着柔软的头纱，宛若洞房花烛里娇羞的新娘，附耳细闻，听得见细微的拔节声响。小河不张扬，放缓了水流的速度，怕划破这夜色如水的温柔。月西沉如钩，凝结成了雾，一滴滴落在树叶、草间，变成了晶莹的露珠，呢喃着唤醒清晨。
　　八月的记忆里有蝉。童年因蝉而快乐，玻璃瓶子、手电筒是我快乐的道具。蝉在树上不厌其烦唱着的歌，枯燥单一的歌声，是在呼唤它地下的未蜕变的伙伴。蝉的幼虫听到了呼唤，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想褪去蝉壳的束缚，展开蝉翼加入歌唱的队伍。它爬上树等不及蜕变，就蜷缩我的玻璃瓶里，成了餐桌上的野味。那时年幼贪玩，常忘了回家的时间。每晚，父亲熟悉的声音，将我召唤。我奇怪无论走多远，走到哪个角落，父亲总能找到我，然后背起早已疲惫的我，任由我趴在他宽阔的背上，炫耀我今晚的成绩，那年我八岁。
　　八月的记忆里有雨。父亲喜欢雨，暴雨的酣畅，雷雨的突至，细雨的连绵。雨水将闷热的大地洗刷，田野和村庄焕然一新，庄稼在甘露的滋润中，挺直了因饥渴打蔫的腰杆。这时，笑容就在父亲的酱紫色脸膛，弥漫荡漾开来。我不喜欢雨，雨打湿了上学的土路，泥泞难行。每次下雨而我要去学校，我会烦躁地抬头看天，漫天的雨帘，不见乌云散去。父亲让我穿上雨衣雨鞋，他扛起我的自行车走进雨幕，我随后稳稳地踩在他踏出的脚印。连绵的雨幕里，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泥泞的小路上，一串雨鞋踩出的大脚印，弯弯曲曲通向泊油路，那年我十八岁。
　　八月的记忆里有忧伤。父亲生命的列车戛然而止，翠绿的叶子在风雨中飘摇，不堪摧残，从生命的枝头飘落。父亲的灵柩停在院里，我穿戴起厚重宽大的孝衣孝帽，守在灵柩旁痛哭，给送父亲上路的人磕头致谢。八月的天，闷热，我虚脱，却不曾脱去厚重的孝衣！如果这算是为父亲尽孝道，我愿意弥补没来得及诉说的对父亲的感激，我愿意以最隆重的礼节送父亲最后一程。心被撕裂了，那年我二十八岁。
　　又一年八月，苍穹下，野茫茫。青草漫长，大自然的神奇之手织就了苍翠的地毯，色彩缤纷的簇拥开放的野花，是地毯上璀璨的图案。白帐篷点缀其间，我在白帐篷里默数着岁月，默数着八月的降至。穿羊皮袄的少年，轻挥着皮鞭赶着羊群，唱着“花儿”渐行渐远……高亢嘹亮的歌声直上云霄，把我的思绪也带上了云端。八月的思绪漫步于云端，八月的忧伤绕过了山尖，八月的乡情飘散在天际。
　　八月未央，心已伤。
　　心灵的伤疤再次被揭开，流出来的不再是鲜血，而是满心的凄苦。风吹走了坟茔上的细尘，雨冲去了坟茔的粗沙。一锨锨的黄土，撒向破旧的坟茔，细心加固，轻轻培圆，不忍打扰父亲另一世界的安宁。石碑案头摆着祭祀品，里面有我托人捎回去的烟酒和茶叶，那是我的份心意。还未曾报答父亲，如山高如海深的情，父女已是天人隔绝。千里之外，我的肉身对着那一抔黄土顶礼膜拜。悲痛欲绝过后，我用两年的时间疗伤，八月里只剩淡淡的忧伤。如果注定我二十八岁，失去了父亲的搀扶，独自踯躅前行，那么我会更坚强。
　　八月未央，将我的忧伤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