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色的记忆

或许是在填报分配志愿时过于随便吧，他就被随随便便地分到了距家30多公里的D初级中学教语文。那时的他，略显清瘦，面白而多暗疮，总是穿着那条油乎乎、脏兮兮的工装裤，踢踏着在读书时花7元钱从同学手中买来的早已咧开了嘴的皮鞋，闲荡于市井和村落，有时也是这副尊容出现在要家访的学生家里，坐在四面透风矮如鹅棚的屋里，一边数落着比他头发还乱的学生，一边端着大头碗咕噜噜地喝着鸡蛋面汤。

学生们并不嘲笑他们邋遢的老师，他们的家庭大都不富裕，他们在下雨天的时候，有的男生怕把鞋穿烂了而光着脚上学，有的女生舍不得买碗面条而三五成群地说笑着，藉以“消磨”中午这段时光。他们有时也会笑话老师，当他们的老师帮他们补数学而把“减”念成“卷”时，当他们自带菜秧帮老师的自留地全部种上时，当老师洗过头发涂过油脂换上新装时，他们就会掩口而笑，当老师拉他们到宿舍去吃面条时，她们更使劲地大笑着，羞涩地躲闪着，急出了眼泪，涨红了脸。而当他们的成绩始终上不来时，所有人都沉默了，老师就独自坐在高岗上，看夕阳落进水墨色的树林后，听昏鸦叫唤危巢中的饿儿。捕鱼的灯火朦胧摇曳，只在浅沼中徘徊，阵阵夜风有如精灵，倏忽消失在悠远的空际。

老师并不爱笑，也不想家，人如草芥，何处不能一生。无端的寂寞，引来门缝下的一封封匿名信，都是安慰的、建议的话，他们还给老师送来了一只出生不久的黑狗，希望长大了　能陪　老师看风景，可是懒散的他，常常吃不上早饭，可怜的待哺的小狗又常常找到正上课的老师，嗷嗷呜呜地咬着老师的裤脚，引得哄堂大笑。老师最终无可奈何地抛弃了它。　　

端午节到了，当他推开宿舍的门，惊讶地发现桌上摆放着两个用红线兜兜着的鸭蛋和一提尚有余温的粽子，鸭蛋是青色的，生得很匀称，以　汪增萁　先生的标准，可说是很“秀气”了。当有学生告诉他某某悄悄来过时，他的心又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个他家访过两次只读过三天中学的女生。　　

只在D中学教了一年，他便回到距家不远的B中学教书了，留下未曾作别将被支解的班级。 　　

十多年后，有同事交给他一个号码，让他回付刚才打来的电话，拨通后，对方殷切地问：“老师，你身体还好吗？”他说他才三十几岁，身体很好啊，对方又问：“真地很好？”他有点惊诧道：“怎么哪？”对方突然大笑了起来，“没什么，没什么，真地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梦见你……”说到这里又大笑了起来，喔，明白了，梦见什么不吉利的事了，顿时一种别样的感觉充塞了他的心间，她初二即辍了学，为什么她只能做宾馆的摘菜工呢？
    挂上电话，他沉默着，想了很久，想得最多的一句：我实在不适合做个教师。